第九十壹章 帝王心術
大唐不良人 by 庚新
2021-9-6 21:48
安文生的話說到這裏便是戛然而止,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然而蘇大為卻聽出了他話裏未盡之意。
經過這數次的政治風波,蘇大為處在壹個極尷尬的位置,全力向李治靠攏做帝黨吧,身上武後的烙印洗不掉。
而武後……
待新天子登基後,自然失勢,最多做個太後。
這種局面,或許很快就會到來。
畢竟就李治那身體狀況,實在無法讓人樂觀。
所以蘇大為若想在未來的動蕩中,還能穩住自身局面,最佳的辦法,就是提前在太子那邊下註。
與太子結下情份,混個從龍之功。
歷史上,幾乎所有朝代都有天子還在朝,手下權臣便開始暗中投向太子,或倒向其他皇子,提前下註。
這並不是那些人利令智昏。
自然有其道理在。
但是在大唐眼下的局面裏,就算投靠太子……
也比較坑。
李弘那身體情況,他和李治誰走在前面,真不壹定。
大唐雖然極盛,萬國來朝,疆域壹千二百萬平方公裏。
但大唐的內部,此時是壹個極不穩定的狀態。
至少是不確定的狀態。
最大的變數就在於李治和李弘的身體。
未來的權力更叠。
必然會引發新的動蕩。
當初李治借“廢王立武”,打壓關隴和山東貴族。
那麽十幾年後,這些貴族門閥便想借機廢除武後,死灰復燃,重掌大權。
此乃歷史必然。
此次門閥在背後推動,也暴露出有些人已經按捺不住了。
蘇大為微微抿了下唇,以目視安文生。
後者自然的舉了舉杯。
兩人相識相交十幾年,頗有默契。
安文生看出來蘇大為不想在此時談這個話題。
有些事,還是太過敏感了。
蘇慶節和程處嗣暗中碰了壹下眼神。
兩人都察覺到了些什麽,但也不說破。
只有尉遲寶琳渾然不覺,還在高聲酣呼,酒到杯幹。
蘇、程和尉遲三人,與蘇大為是兄弟,從家世人脈來說,亦是盟友,有共同利益和情義。
但若說到壹些敏感話題,作為國公家族,與大唐壹體,無論未來皇權如何更叠。
只要這些國公家族不作死,就做個閑散貴族,也綽綽有余。
因此暫時沒有蘇大為這種草根階層上來的壓力。
而安家,不比那三家,屬於較外圍的軍功貴族,朝廷中樞的動蕩,對他們榮辱影響頗大,再則安文生與蘇大為的關系更緊密些。
有些話,兩人能說,有其他人在場,卻是不方便。
……
夜鼓三更。
庭院裏篝火余燼閃動著光芒。
蘇大為腳步沈穩的從院外走回來。
安文生正拿著壹根木枝撥動著篝火,聽到聲音擡頭看向他:“人都送走了?”
“都回去了,明日有時間還要和他們商量下生意的事。”
“那我安家也得參壹份。”
“財迷。”
蘇大為笑罵了壹聲,想起當年初做鯨油燈生意時,為了籌錢,托安文生替自己賣畫的事。
今時不同往日,他是不用為錢發愁了。
“妳腦子裏東西多,做生意我不如妳。”
安文生大大方方的承認:“賺錢麽,不丟人,反正若論貴族禮儀,詩詞百家,經史子集,妳也遠不如我,大家半斤八兩。”
“神特麽半斤八兩。”
蘇大為呸了壹聲,壹屁股在篝火另壹頭坐下。
同時動了動腳,踢了壹下挨在腳旁,正仰頭飲酒的高大龍:“讓讓。”
“嘿。”
高大龍挪了挪屁股,放下酒壇,臉上露出壹抹笑容:“現在說話可以自在點了。”
他臉上的笑容,總讓人覺得有點邪氣,有時候甚至帶著壹抹戾氣。
這既有以前豐邑坊大龍頭,留下來的江湖氣。
又有血脈中蚺鬼的影響。
李博坐在篝火的另壹頭,他手裏拿著個小酒杯,與高大龍粗大的酒壇剛好相反。
雖然手中杯小,但他喝酒也甚是瀟灑,壹揚脖頸,酒到杯幹。
四人在篝火邊重新圍坐壹圈。
“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吧。”
安文生掃了壹眼蘇大為:“如今的局面,必須得為將來打算了,妳不是說過,不謀萬世,不足以謀壹時嗎?陛下和太子的身體令人擔憂,如今朝堂上暗流湧動,妳能避得了壹次,未必還能避開下壹次。”
李博停下手裏的動作,目光看向蘇大為。
高大龍也幾乎同時,抹了壹把下頷的酒水,雙眼血芒閃動,看了過來。
蘇大為平靜的道:“武後是不會輸的。”
平靜的話裏,蘊含著極強大的自信。
若說過去,他還擔心蝴蝶的翅膀,會改變歷史。
又或者擔心壹個有“詭異”的魔幻大唐,會和自己所知的歷史不同的話。
此次上官儀廢後事件,令蘇大為意識到。
或許細節上有不同,但在大事件上,這個時代,沒有跳出自己認識的那個大唐。
既然如此,便不用多擔心未來。
跟著武媚娘,緊抱武後的大腿,便會立於不敗之地。
只是這番話,卻無法向在座的各人言明。
因為這沒有任何道理,完全源自他後世的靈魂,對歷史大勢的把握。
高大龍擡頭看了看天,仿佛喃喃自語道:“我不知道妳這份信心從何而來,但若是我,是絕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。”
他低下頭,沖蘇大為道:“若有壹天,妳露出頹勢,我會離開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蘇大為並沒有太驚訝:“不光是妳,若我這邊有危險,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,自然要為家族和子嗣考慮。”
李博在壹旁舔了舔唇,眼裏有壹種復雜的情緒。
“郎君,何不學三國諸葛家,多方下註?”
“李郎不必擔心,此事我自有考量,如果妳有什麽想法,或者好去處,我會助妳壹程。”
蘇大為目光轉向李博。
“我能回大唐,全靠蘇郎君之力,客兒又是妳的徒弟,我這只螞蚱,生死都是與蘇家在壹起了。”
李博舉起酒杯,自己喝了壹口:“不論將來如何,我都會替蘇郎君守好都察寺。”
“我就不壹樣了。”
高大龍沈聲道:“都察寺那邊新來的少卿已經在架空和排擠我,與其鬧得難看,不如我自行離開。”
“都可。”
蘇大為點頭道:“大虎若不想繼續在都察寺,我可以幫他調回大理寺。”
“謝了。”
“咱們之間,何須客氣。”
說完這些,蘇大為轉頭向壹直沈默的安文生道:“文生,經歷最近些事,我心裏有些話想和妳說,但又擔心有些犯忌諱。”
“犯忌那就不要說了。”
安文生撥了撥篝火,瞅了他壹眼。
見蘇大為微笑看著自己,無奈的投下撥火棍,拍了拍手道:“想說就說吧,出得妳口,入得我耳,反正睡壹覺起來,我什麽都忘了,就當做了個夢。”
說完,安文生向李博和高大龍掃了壹眼。
高大龍提起酒壇站起來:“我找個地方獨自喝酒去,不參合妳們的事。”
李博也爬起來,拍了拍衣襟:“我也回去了,要是徹夜不歸,家裏婆娘又該埋怨了。”
等兩人走後,安文生的目光轉到蘇大為身上:“說吧,要聊什麽?”
蘇大為凝神細聽,確定方圓數裏,萬籟俱寂,蟲履蟄伏。
這才向安文生沈吟著道:“老安,妳說,陛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?”
“嗯?為什麽這麽問。”
安文生細長的眼眸微開,眼中閃過壹抹詫異。
“從這次回長安,到最近這次上官儀和李義府的案子,我越來越覺得……”
蘇大為遲疑了壹下方道:“若大唐是棋盤,上官儀和李義府、武後等皆為棋子,陛下,才是下棋的人。”
“越說越玄虛了。”
安文生皺眉道:“陛下那副身子骨,妳說他掌著軍權我信,妳說他還能在幕後下棋?怕是沒這個精力吧。”
“是啊,若按常理確實如此,甚至如果只看這次上官儀的事,陛下都是被臣下,被武後逼迫的……迫不得已而為之。”
蘇大為凝視著篝火的火苗,聲音漸漸低沈。
“但有些事,若是連起來看,便會發現更多……”
“什麽?”
“妳知道,我執掌都察寺,許多資料和卷宗,我只要想查,都能查到……我還是在查高陽公主的事,無意翻到秘檔裏關於高陽的卷宗,妳知道我發現什麽?”
安文生沒有回答,只是定定的看向蘇大為。
他發現,蘇大為身上的氣息越發幽暗和低沈。
“房遺愛的謀反案,是永徽三年發的,而陛下曾在案發前,去探望過高陽公主……”
永徽三年,冬十月戊戌,幸同安大長公主第,又幸高陽長公主第,即日還宮。
——《舊唐書高宗本紀》
謀反案發作前,李治跑去見高陽,是為了什麽?
同安公主是李淵的妹妹,李治去拜見壹下奶奶,還算說得過去。
但去高陽那裏做什麽?
李治沒去看新婚不久的新城公主,或者另壹個親妹妹城陽公主,反而跑去看高陽,還很巧,隨後謀反案就出來了。
高陽公主是導火索,如果沒有高陽公主狀告房遺直,這謀反案至少沒這麽快被掀出來。
那麽,狀告房遺直的想法,是高陽自己突發奇想,還是有人指點?
需要說明的是,房遺直當時是在隰州做刺史,本人不在長安。
高陽要告房遺直非禮,只能等上元節房遺直回來過年,這短暫的時間窗口。
錯過這個時間,就要再等壹年。
斷案就是要大膽假設,小心求證。
會不會,有壹種可能,李治去見高陽時,說了某些話,比如:妳想個辦法去告房遺直,我把爵位判給妳,放心,我們是兄妹,我幫親不幫理,我啥為人,妳還不知道嗎?
否則,高陽公主瘋了,用自己的名節,去告房遺直?
除非中了降頭,否則正常人沒這麽失智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