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百零三章 煮酒夜話

　　“什麽時候回來的？”
　　蘇大為伸手，提起酒壺將桌對面的酒杯滿上。
　　坐在他面前的，是個身材高大，面白皮凈的男人。
　　安文生。
　　自從永徽三年離開，到現在，已經兩年時間。
　　再見故人，蘇大為十分欣喜。
　　“我前壹陣子還在想妳。”
　　“想我？”安文生面露詫異：“我又不是女人，妳想我做甚？”
　　“滾！”
　　蘇大為翻了翻白眼，舉起手裏的酒：“這是我自己釀的，嘗嘗。”
　　“好。”
　　安文生聞言，向蘇大為舉杯，然後壹飲而盡。
　　數息後，他白凈的面皮上湧起壹層紅色，低頭看著手裏的酒，眼睛壹亮。
　　“這酒……”
　　“夠烈吧？”
　　“初入喉跟刀子壹樣，但現在腹中灼熱，又覺得很爽。”安文生砸了砸舌頭：“這酒叫什麽？”
　　“燒刀子。”
　　“燒……”
　　安文生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掉。
　　他扭了臉道：“這麽好的酒，叫什麽鬼燒刀子，妳想殺人嗎？依我看，不如叫玉龍春。”
　　說著，他還搖頭晃腦的品評道：“妳不知道，西北那邊苦寒，白天熱得要命，晚上又凍得要命，在夜裏圍著篝火，烤著牛羊肉，再將這烈酒來壹大碗，最是快活。”
　　“就叫燒刀子。”
　　“妳這惡賊。”安文生向他指了指：“存心惡心人呢？”
　　“妳還欠我壹貫錢。”
　　“滾！”
　　安文生差點沒翻臉。
　　縮在壹角跪坐的聶蘇，懷裏抱著小玉，旁邊趴著黑三郎。
　　看著蘇大為和安文生兩人鬥雞似的互瞪著，實在忍俊不禁，掩口輕笑起來。
　　“妳看，就連我家小娘子都覺得妳該還錢。”
　　“我啐！”
　　安文生怒道：“我的錢呢？聽說妳那鯨油燈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。”
　　“咳咳，妳有空去店裏找賬房，這事不歸我管，妳別瞪我，該妳的那份少不了。”
　　蘇大為挺起胸膛：“我們這是做大買賣的，不欺負人。”
　　“惡賊，我怎麽會認識妳這種朋友。”
　　安文生壹臉“沈痛”，頗有遇人不淑之感。
　　“對了，我交待妳的事辦了沒有？”
　　“啊？”
　　“別裝傻，苩春彥！”
　　“記得記得。”
　　提起這件事，蘇大為終於有些心虛，吞吞吐吐的道：“是有壹次遇到了，可惜壹時大意還是被她跑了。”
　　真實的情況是自己翻車，險些著了苩春彥的道。
　　這壹點，蘇大為是無論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說的。
　　人在江湖，講究的就是壹個排面。
　　要是說差點被苩春彥給抓了，讓安文生怎麽看他？
　　“能在妳這麽狡猾的家夥手底下逃走，那個苩春彥倒有幾分手段。”安文生自言自語道。
　　“餵，妳說話說清楚，說誰狡猾呢？”
　　“喝酒，再給我倒點……算了，我自己來。”
　　兩年未見，依舊沒有生疏，壹套吹牛打屁下來如行雲流水。
　　“對了文生，妳跟袁守誠到底幹嘛去了？”
　　“這個嘛，秘密。”
　　“呸，惡賊，跟我還遮掩。”
　　蘇大為看了他壹眼，知道安文生不願多說，便不再問了。
　　“不說這個了，阿彌，我倒是聽說了妳的事。”
　　安文生正色道：“妳知道，自己現在有多危險嗎？”
　　“嘿嘿，我危險，妳還來找我？”
　　“屁話，我們是兄弟。”
　　安文生目視著他，緩緩喝了口酒：“趙國公對敵人從不手軟。”
　　這話出來，席間的氣氛頓時冷場。
　　蘇大為將酒杯放在桌上，苦笑道：“妳還知道些什麽？”
　　“不多，但是夠了。”
　　安文生張嘴吸了口氣，待口舌喉間，那熱辣的酒勁散去，才繼續道：“我的朋友不多，妳算是壹個，如今這種局面，何不……”
　　他用手指沾了點酒水，在桌上寫了個“走”字。
　　壹旁的聶蘇向蘇大為好奇的道：“大兄，妳們在說什麽？”
　　“小孩子家家，別問那麽多。”
　　蘇大為瞪她壹眼，換來聶蘇吐了吐舌頭，不敢再多問。
　　“我也想，但實在舍不下身邊這麽多親人朋友。”
　　蘇大為正色道：“我若不在，長孫無忌的怒火朝何處傾瀉？”
　　安文生看著他，久久不語。
　　他自然明白蘇大為說的意思。
　　活壹人，還是活無數人，這本來就沒有對錯，而是壹個艱難的選擇題。
　　“文生，前陣子，我見過蘇中郎。”
　　“蘇烈？”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蘇大為道：“妳知道當時他跟我說了什麽嗎？”
　　安文生搖搖頭。
　　蘇大為繼續道：“他說聽獅子提起我許多次，但壹直沒抽出空見壹下，今天見我想問問我，有沒有意隨他參軍，還說好男兒當報國疆場。”
　　安文生眼神壹動：“看來是要用兵了。”
　　“啊？”蘇大為吃驚的看著他：“蘇定方說的是這個嗎？”
　　“妳與蘇慶節是過命的交情，蘇烈當然不想妳死，又或者出於別的什麽原因，想拉妳壹把。妳在長安，他護不住妳，可妳如果跟他隨軍，就算是長孫無忌也不好下手。
　　何況妳在軍中，對家中也算是有個保障。”
　　“這跟用兵有什麽關系？”
　　“廢話，他蘇烈在左衛中郎將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，若不是要用兵，哪來的底氣能護住妳。”安文生白了他壹眼。
　　蘇大為張了張嘴，越想越覺得安文生這家夥說得有道理。
　　可惡，這惡賊對這方面如此敏銳。
　　自己還是被他提醒才想到這壹點。
　　“阿彌，妳跟我說這個，不會是，妳拒絕他了吧？”
　　“哈哈，被妳猜中了。”
　　“白癡，這麽好的機會，撿功勞都不去。”安文生長嘆壹口氣，壹臉恨鐵不成鋼之感。
　　“呃……”蘇大為拿起酒杯，想說自己要說的不是這個。
　　但壹想起安文生話裏的意思，不禁有些沮喪：“會有功勞嗎？”
　　“呵呵，妳怕是不知道蘇中郎是什麽人，他可是我大唐軍神李靖的弟子，他打仗，我就沒見他吃虧過。跟著這樣的人混，妳還怕撈不著軍功？”
　　“有道理。”
　　“有了軍功誰敢輕易動妳？就算長孫無忌也要惦量壹下。”
　　安文生瞇著眼睛，輕輕喝了壹口酒，紅著臉道：“何況長孫無忌估計也待不了幾年了，妳去軍中打熬個幾年再回來，豈不是正好？”
　　“沒錯。”
　　蘇大為壹拍大腿：“妳說我現在去跟蘇將軍說，還來得及嗎？”
　　“滾蛋，妳自己去問蘇慶節去。”
　　安文生呵呵壹笑，笑容裏頗有幾分譏諷之意。
　　蘇大為面皮頓時有些掛不住。
　　當時人家邀請自己，自己不去，現在再厚著臉皮去求，這叫什麽事？
　　男子漢大丈夫，豈能吃回頭草。
　　蘇大為搖搖頭，將那絲亂七八糟的念頭甩開。
　　向安文生舉杯道：“文生，妳剛才說長孫無忌待不了幾年了？何以見得。”
　　“妳不知道嗎？前陣子，陛下宴請長孫無忌、褚遂良等重臣，席間不光武昭儀做陪，還發生了壹些事。”
　　“什麽？”
　　“我聽說，陛下有意要……廢後。”
　　安文生目光微微壹閃，“廢後”兩個字說得極輕。
　　“說下去。”
　　“陛下在飲酒正酣時，先封了趙國公寵姬生的兒子三人為朝散大夫，然後滿載金寶繒錦十車，賜給他。最後才說，因為皇後無子，想廢後。
　　但是長孫無忌顧左右而言他，並不接陛下的話。
　　此席不歡而散。
　　我還聽說，禮部尚書許敬宗也為此事找過長孫無忌，結果被他厲色折之。”
　　安文生說到這裏，嘿嘿笑了兩聲：“這是個危險的訊號，也不知趙國公有沒有發現……唔，以他的老謀深算，定是知道了，但知道了又能如何，大勢如此。”
　　“什麽訊號？”蘇大為壹時莫名所以。
　　“阿彌，妳對這方面實在有夠遲鈍的。”
　　安文生掃了他壹眼：“此次武昭儀括她母親楊氏出面，試圖說服趙國公，此事還局限於後宮爭寵。可許敬宗加入說客，這事情的性質就變了……後宮和朝廷，妳仔細品品。”
　　嘶~
　　蘇大為不由倒吸了口涼氣，看了壹眼安文生這個白胖子，心想這家夥眼睛還真毒辣。
　　“安帥，我發現妳總能壹針見血，把針紮到該紮的地方。”蘇大為壹臉認真的道：“我敬妳壹杯。”
　　“阿彌，不知為什麽，妳說話的樣子，讓我覺得妳有點欠揍。”
　　安文生搖搖頭，繼續道：“每當後宮內廷與朝廷中重臣勾聯，就意味著朝局要變了，壹些原來的舊臣，是時候換血了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他擡起頭望向窗外。
　　黑沈沈的夜色，只聽到北風在淩厲呼嘯。
　　“這個冬天，大概會格外寒冷。”
　　“聽妳的意思，長孫無忌大概會不好過。”蘇大為若有所思的道：“那他是不是就沒精力報復我了？”
　　“愚蠢！”
　　安文生差點壹口酒噴蘇大為臉上。
　　“越是這個時候，雙方越是無所不用其極，矛盾激化到無可調和時，任何壹點都是被攻擊的對象。妳以為妳能獨善其身？妳早就在這局裏，在漩渦最中心了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安文生猛灌壹口酒，被壹股辛辣勁嗆得連連咳嗽，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道：“阿彌，我有時候真看不懂妳。
　　妳說妳圖啥？像我這樣，閑散壹點，錢也不差，天下那麽大，西域諸國那麽多，走走看看豈不美哉？
　　朝堂上的鬥爭，別人躲都來不及，偏妳要壹頭往上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