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二章 世人皆有心魔

　　心裏不自覺得的回憶起自己來到大唐的種種。
　　時間過得很快，這個魔幻的大唐，與自己印象裏的相似，卻又不同。
　　最魔幻的是，自己此刻居然能夠站在大唐長安的心臟裏，站在皇宮中，與未來的則天女皇對話。
　　這是從前做夢也不敢想像的。
　　“對了阿彌，這次妳立了功，想要什麽賞賜？”
　　武媚娘道：“我可以幫妳跟陛下討要。”
　　“能幫姐姐做事，還要什麽賞賜。”蘇大為擡頭笑道，他心裏門清著呢。
　　這種事，人家給的叫賞，自己如果主動討要，那味道就變了。
　　何況現在自己確實也不知道要什麽好。
　　“妳這小猾頭。”
　　武則天壹眼看破他的心事搖頭失笑道：“行吧，妳不說，做姐姐的也不能虧待妳，回頭我會跟陛下提這件事的。”
　　“不用，真的不用，替姐姐和陛下做事，是做弟弟和做人臣的本份嘛。”蘇大為口號喊得很高，用後世的話來說，那叫有“政治覺悟”。
　　熟悉他的武媚娘只是無語的搖頭。
　　“對了姐，說起來，妳記不記得和我還有壹個賭約。”
　　蘇大為感覺頭有些昏沈，實在太累了，他深吸壹口氣，振作起精神向武媚娘頻頻暗示。
　　“賭約……”
　　武媚娘先是楞了壹下，接著恍然：“妳是說生男生女？”
　　“對啊，媚娘姐，上次妳可是親口答應的，可不能不算話吧？這個是咱們姐弟倆的約定，我就不和妳客氣了。”
　　“自然沒忘。”武媚娘有些啼笑皆非的白了他壹眼。
　　阿彌這小心思，剛才問他要什麽賞賜，他說不用。
　　現在卻又提起賭約的事，也罷，就隨著他的性子，看看他想要什麽。
　　心中拿定主意，武媚娘向他道：“按著上次的賭約，卻是妳贏了，上次說過，妳贏了姐姐就答應妳壹個條件，妳現在可以說，對了，得是我能辦到的，我辦不到的事……”
　　“姐，妳看我像是獅子大開口的人嗎？”
　　蘇大為挺起胸膛，壹臉正氣凜然：“妳把弟弟我看成什麽人了？”
　　武媚娘端詳他的臉片刻，認真的點點頭：“別說，妳還真像。”
　　“咳咳，能不能不要拆穿，給我留點面子。”
　　“那妳倒是說啊，想要什麽？”武媚娘看了看窗外的日頭，有些心不在焉道：“我看阿彌妳也累了，趕緊出宮好好休息壹下，我也想去看看弘兒。”
　　她說的弘兒，就是皇子李弘。
　　四月份出生，到現在已經有八個月大。
　　蘇大為強提精神道：“媚娘姐，我現在也不知道要什麽，總之妳記得賭約，要答應替我辦壹件事才行，任何時候只要我提，只要妳力所能及，都不許推辭。”
　　“這是自然。”武媚娘凝視著他，微微點頭。
　　她這個人輕易不許諾，可壹旦答應下來，就壹定會辦到。
　　這壹點蘇大為心裏很清楚。
　　見武媚娘答應，蘇大為暗自松了口氣。
　　對不住了媚娘姐，給妳埋了個“坑”。
　　現在妳只是小小的二品昭儀，壹個允諾自是不算什麽。
　　可未來，妳會成為壹品宸妃，母儀天下的大堂皇後，甚至是壹代女皇。
　　到那個時候，這個承諾的份量……
　　沒錯，蘇大為替自己投資了壹個穩賺不賠的超級牛股。
　　只要跟著武媚娘，隨著她的地位水漲船高，將來兌現承諾的時候，蘇大為能得到的將會很多，很多。
　　當然，這只是他心裏壹點小心機，卻是不便說出口。
　　就連武媚娘也絕對想不到，自己這個弟弟居然會想到未來那麽遠。
　　“阿彌，我讓王福來送妳出宮吧，我也要去看弘兒了。”
　　武媚娘想了想道：“等以後有機會我帶妳去看看弘兒，也讓他認認妳。”
　　“哎呦，媚娘姐，這……嘿嘿，妳說了算，妳說了算。”
　　蘇大為剛想開口客氣壹下，念頭壹轉，忙改口了。
　　在古代，能給人看自己家人孩子，那就不是壹般的關系，那叫通家之好。
　　有這種好事，蘇大為怎麽會拒絕。
　　武媚娘伸手虛點了壹下蘇大為，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：瞧妳沒個正形的樣兒，以後在弘兒面前可以做個好“舅舅”。
　　正要叫王福來，蘇大為咬了咬牙，突然開口道：“等等，媚娘姐，我有壹個私人問題想問妳，不知……”
　　“妳我之間，有什麽不能問的？”
　　武媚娘有些詫異的看向他。
　　她很清楚，阿彌雖然在自己面前有時愛開玩笑，但那只是因為雙方關系親近，才能如此放肆。
　　但真的過份的話，阿彌也不會說，他是很有分寸的。
　　見蘇大為的表情十分鄭重，武媚心下好奇：“妳問啊。”
　　“媚娘姐，是這樣……”
　　蘇大為的表情還有些糾結。
　　實際上這個問題在他心中已經很久了。
　　從初大唐，接觸到那些不見於史冊的“詭異”，到後來明空法師，媚娘姐，到皇帝李治，到房遺愛，到蘭池宮，到倭人，到玄奘大師。
　　接觸的越多，他心裏那個關於大唐的印象就越模糊。
　　仿佛身在山裏，反而看不清這山的真實形像了。
　　“媚娘姐，妳覺得我們大唐到底是什麽樣的？有的人說大唐是李耳，是從道家開始，所以這是它的根源。但我看到的大唐，卻是佛法昌盛，而且有很多和我心裏想的不壹樣。
　　我有時候在想，我所認識的大唐，和大家口裏的那個大唐，到底是不是壹個國度？”
　　他有些感慨的道。
　　腦海裏想起安文生，想起李客師，想起袁守誠，好似他們每壹個人嘴裏的大唐，都與自己所知的，是兩個世界。
　　“妳怎麽會有這種念頭？”
　　武媚娘有些詫異：“大唐，妳覺得它是怎樣的，就是怎樣的。”
　　“媚娘姐，妳又經給我講佛經嗎？”
　　蘇大為苦笑著揮揮手：“是我壹時失言了，走了，我出宮去。”
　　“等等，阿彌。”
　　武媚娘的聲音有些異樣。
　　蘇大為扭頭看去，正看到她走到窗邊：“其實，我也想過這個問題，從大隋到大唐，我們大唐，又與前朝不同。”
　　她轉頭看向蘇大為。
　　陽光照在武媚娘的半邊臉龐上，顯得輪廓柔和，連腮邊的汗毛都清清楚楚。
　　她的眼睛無比清澈，如同波斯國出產的寶石，讓人壹見難忘。
　　“阿彌，妳想聽聽我的答案嗎？”
　　“想聽啊。”
　　蘇大為本來困得不行，也就是神思散亂時，隨口將心裏的念頭說出來。
　　哪知武媚娘居然會真的跟自己說她的看法。
　　本來有些倦怠的精神，立刻振奮起來，瞪大雙眼，向武媚娘看去。
　　“壹個國家，它的精神是開國的君王賦予的。如果說開始的時候，是高祖李淵烙印下的道家思想，無為而無不為，這之後，便是太宗替它灌註新的血液。”
　　武媚娘的目光悠遠，嘴裏輕聲道：“這個血液叫做堅韌。”
　　堅韌？
　　蘇大為有些意外，嘴裏咀嚼了壹下這個詞。
　　他以為，會聽到諸如廣闊的胸襟，佛家的智慧等等，卻不想，會是“堅韌”。
　　耳中聽得武媚娘繼續道：“如果妳了解太宗成長的經歷，便知道他為何會偉大。
　　但，光明有多大，陰影就有多大，區別只在於人們看到的是哪部份。”
　　“姐姐，妳說的是……”
　　“這世上，見過太宗雄姿英發，風光霽月，胸懷寬廣的多，但卻無人知道，太宗心中的陰影。
　　玄武門之變後，他壹直與自己的內心做鬥爭。
　　曾經鮮衣怒馬的貴公子，曾經父慈子孝的兄弟情，在殘酷的鬥爭中，走上了壹條不歸路。
　　他不得不殺死親人，以換取染血的皇冠。
　　雖然，最後贏得了壹切，
　　但每個午夜夢回時，
　　心靈豈能沒有痛苦？
　　靈魂豈能沒有悔恨？
　　這，便是太宗終其壹身，也難以釋懷的心魔。
　　特別當他看到自己的兒子，也為了爭奪皇位而展開殘酷鬥爭，甚至太子承乾叛亂。
　　這壹切，
　　又在他心口上重重剜了壹刀。
　　他當時的震怒，恐懼，絕非常人能夠想像的。”
　　壹口氣說到這裏，武媚娘停了下來。
　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，然而視線的焦點卻根本不在任何壹處。
　　仿佛她的視線穿過了時間與空間，落在了太宗李世民的身上。
　　“很多年前，我曾有壹次見過太宗在無人時，提前揮砍桌案，那是我第壹次見到他失態，也是那個時候，才知道，太宗的心裏，藏著多麽大的痛苦，有多麽深重的心魔。”
　　武媚娘收回目光，輕嘆壹口：“人，之所以為人，
　　就是因為我們永遠有超過野獸的復雜情感。
　　這正是人所矛盾之處，
　　也是壹切痛苦的根源。
　　阿彌，妳問我大唐是怎樣的，妳只要了解太宗是怎樣的，就會有答案。”
　　說完這句，似乎耗盡了武媚娘所有的力氣，又像是勾起了令她黯然的往事。
　　蘇大為看到她緩緩向殿外走去，傳來壹句氣弱遊絲的聲音：“我讓王福來送妳。”
　　“媚娘姐……”
　　蘇大為看她跨過門檻，那壹瞬間，忍不住道：“那麽妳呢？
　　媚娘姐，妳又如何？
　　妳心裏的敵人又是誰？
　　妳所痛的……
　　心魔是……”
　　“我？”
　　武媚娘身體定格了壹瞬，似是自嘲的笑笑，
　　沒有回答。
　　她邁步走出殿外。
　　王福來小碎步進來，向蘇大為拱手施禮道：“大人，昭儀讓我送您出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