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紅黑臉待遇

　　富弼原職上路，壹路向北，從始至終，都享受著遼國方面上下串通的紅黑臉待遇。由於地位的原因，黑臉的自然留給了耶律宗真，紅的，就是兩位使者中的劉六符。
　　臨近遼國國都，劉六符私下裏找到了富弼。富大人，要是我們的皇帝壹定要割地，其他的都不答應，這事怎麽辦？
　　富弼明白，往好裏說，這是先探壹下底牌，為馬上就要進行的國家元首級談判定個基調。往壞裏說，遼國人已經在殺價，剛開始就把宋朝的後路堵死，根本沒有回旋的余地。
　　對策只有壹個，決不讓步。哪怕壹寸的後退，都會惹來更大的貪婪。富弼說，妳們要是壹定要割地，就是在破壞盟約，“澶淵之盟”就此失效。真要這樣，割地就只是個借口，我們南朝決不答應，唯有橫戈以待。
　　遼國人顯得很憂愁，唉，妳們南朝這樣固執，這事就難辦了。
　　富弼差點氣樂了，還有比這更無恥的嗎？妳要殺我，還要我把刀替妳磨快了？他調整了好半天，才能用正規的官方語言回答。妳們北朝無故要求割地，我們沒有立即發兵抗拒，而是派我來好言好語地商量嫁女、增幣，這樣妳們都不同意，還說我們南朝固執？
　　劉六符想了好半天，沒再言語。很多人說，他是再沒法接下去了。但我不這樣認為，沒有最無恥，只有更無恥，想說永遠都有理由，不然後面的遼國皇帝根本沒必要出場。他不說話，是目的達到了，私下接觸破裂，宋朝人不服軟，只能把要挾威脅繼續進行下去。
　　遼國皇帝耶律宗真出場，他在皇宮裏接見了富弼。禮儀之後，歷史記載是富弼先說的話。遼國和宋朝和好，已經歷40年，父子兩代。現在妳們突然要求割地，為什麽？
　　耶律宗真的回答是把上壹次的國書精簡了點，背了壹遍。無非就是宋朝先違約的，罪名有“塞雁門、增塘水、治城隍、籍民兵”，這都是搞什麽，讓我們遼國很不安。大臣們都說直接出兵，讓妳們明白好歹，可本皇帝很仁慈，覺得還是先要回我們的關南土地再說。要是妳們宋朝不答應，再出兵不遲。富使者，妳覺得怎樣？
　　富弼看著這個26歲的外國青年，覺得真是泄氣。看來還是基礎教育不好，歷史課題不過關，妳怎麽什麽事都不知道啊，甚至連怎麽當好這個遼國的皇帝都不懂？
　　沒辦法，富弼決定從頭說起，給遼國的小皇帝上課。內容分兩個，第壹，全面回顧當年澶淵之戰；第二，點出來歷代遼國皇帝的死穴，這事兒要是不懂，宋朝以後還會有大麻煩，因為遼國的皇帝必將換人。這個耶律宗真坐不穩。
　　關於第壹，富弼問他，遼國忘了宋朝真宗皇帝的大德了嗎？當年澶淵之戰，如果聽從將軍們的話半路截擊妳們，遼國能有生還者嗎？
　　第二條，富弼問他，知道和平時，和開戰後，妳們遼國的皇帝和臣子之間會有怎樣的身份變化嗎？契丹小夥子聽得有點懵，富弼為了讓他懂得更徹底些，把問題具體歸納成壹句話——與宋朝通好，是妳個人得利；與宋朝開戰，是妳的臣子得利。現在妳的大臣鼓動妳打仗，是想讓誰得利？
　　耶律宗真立即就慌了，他驚問（驚曰）：“什麽意思？”（何謂也？）
　　富弼再次帶著他回顧歷史，這可真是壹堂歷史長課。從五代十壹國時說起。富老師講，契丹人之所以能得到燕雲十六州，其中就有妳們總是放不下的瓦橋關以南的10個縣，是因為後晉的兩個皇帝石敬瑭、石重貴，壹個向妳們的遼太宗耶律德光求救，十六州是出兵的報酬。壹個看不清局勢，蠢到向妳們挑戰，失敗後遼國才能在中原稱帝。
　　看著是徹底勝利了，戰爭對妳們只有好處。但要註意，那時所謂的“中國”，不過是後晉壹個不得民心的小朝廷。以那樣的疆域、實力、民心，妳們的遭遇是連皇帝耶律德光本人都死在漢地，變成屍體還鄉。這就是妳們壹直驕傲的成功？
　　還有最重要的壹點，最終的收獲在哪裏。的確，搶了大批的財物，真是發了財，但都到了誰的手裏？打草谷您總懂吧，誰搶的歸誰，沒有上繳的義務。都進了大臣們、武將們、士兵們的腰包。可死傷的人馬，還有糧草、軍需的消耗，就都得由皇帝來承擔！
　　這些您都不知道嗎？
　　耶律宗真聽得呆了，他父親死得早，親媽純暴力，大臣們有私心，真的沒人告訴過他。
　　富弼的話還沒說完，最有分量的壹句留到了最後。請問，後晉壹個殘破的小國都能讓契丹受到重創，現在我們宋朝提封萬裏，精兵百萬，錢糧無數，法令修明，上下壹心，妳要開戰，有必勝的把握嗎？
　　耶律宗真沈默了很久，慢慢地說出了兩個字。“不能。”
　　服軟了，很好。但是富弼糾正他。
　　不是不能，實事求是地說，是“勝負未可知”。咱們退壹萬步講，是遼國勝利，那時所損失的兵馬、國力，是大臣們負責，還是您負責？相反如果兩國通好，堅持盟約，那時每年宋朝的歲幣只歸陛下壹人，臣子們只有往來的使者，才能分到壹些賞賜。這就是關鍵，妳們遼國的所有大臣，都分不到半點好處。哪兒多哪兒少，還不清楚嗎？
　　解說到這裏，歷史記載富弼就閉緊了嘴，再不啰唆。該說的都說了，連表面政治下面的厚黑本質都解說得壹清二楚，還需要再說什麽？現在兩國的國運，天下的生靈，都取決於壹個問題。那就是這位遼國的小皇帝，26歲的契丹青年耶律宗真到底有幾分智商。
　　沒傻到無可救藥的程度，都知道該怎麽做。
　　但奇妙的是，耶律宗真想了又想，居然把富弼剛才所說的話都刪除了，他繞了壹大圈，又重新回到了最初始點。“嗯，愛卿妳說得很好，要不是妳，我還真是不知道這些。不過，我還是要瓦橋關以南的10個縣城。因為它是我祖宗留給我的遺產。”
　　沒救了，全體宋朝人聽了都得苦笑，遼國人真是有才，跟他們說不清道不明，黑眼珠子只認得白銀子，無論怎樣都要錢！
　　可現場的富弼壹定在瞬間寒冷，他會重新打量這個契丹年青人。姓耶律的果然不簡單，跟著別人的思路走，突然接觸到前所未知的危險，但壹點都沒慌，而是想到了更深更遠更多的東西——基於遼國國情，打仗皇帝吃虧，可不打仗，皇位是怎麽來的？
　　所以打還是要打的，只是要講策略。我要得利，不壹定非得出兵不可。明擺著現在宋朝西北吃緊，我是在白敲竹杠，敲得再響，大臣們能得到什麽？我會受到怎樣的威脅？
　　面對赤裸裸的要挾，面對耶律宗真更加堅定的威脅，富弼變得沈靜，他收回了之前循循善誘的長者嘴臉。公務員在辦公時，沒法不多預備幾張面具。
　　他緩緩地說，當年石敬瑭以盧龍壹道賄賂契丹，周世宗柴榮討伐關南，這都是從前的異代之事了。趙宋中興漢地已經90年，如果我們各自索要異代故地，不見得是遼國的好事。
　　耶律宗真立即沈默了，史書記載“國主無言”。富弼在反過來要挾他，妳壹定要瓦橋關以南10縣，我們還要燕雲十六州呢。那在契丹興起之前，數千年間都是我們的土地！
　　壹片沈寂，冷場了，看著是富弼找死，忘了來時的使命。宋朝千叮嚀萬囑咐，只許和，不許戰的。但內幕微妙。剛才耶律宗真明知道開戰對皇位不利，仍然執意索要土地，就是摸準了戰爭不會暴發。可現在漢人擺明了不甩他，妳要戰便作戰，別想不勞而獲。
　　好壹陣子，耶律宗真率先說話，打破了僵持。他換了壹個話題。李元昊是我的藩臣，宋朝攻打他，為什麽不先請示我？
　　富弼再沒有好話給他。妳們契丹人攻打高麗、黑水，通知過我們南朝嗎？揚眉吐氣的壹句話，可緊跟著使命就提醒了他，他要做的是什麽。富弼調整心態，再次和緩下來。他說，我來時，受命宋朝皇帝向您致意，轉達他的話。
　　陛下說，事先不知李元昊與兄弟聯姻，他挑起戰爭，所以我方要討伐。現在兄弟妳有話說，讓我為難。討伐他會傷我們兄弟的情義，不討伐，我的子民們會無辜慘死。現在我要問，兄弟妳覺得怎樣處理才好？（不知弟何以處之？）
　　耶律宗真很認真地聽了，之後的舉動更認真到了隆重的地步。他不顧形象，在邦交的正式場合把對等國的使者扔到壹邊不管，去和自己的大臣們紮堆聊天。聊了很久之後，他才轉回來，說出了壹句超有內涵的話。
　　“元昊為寇，豈可使南朝不擊乎。”
　　李元昊當賊了，怎麽能讓宋朝不打他呢？乍壹看真是很有良知，契丹人終於說出了句公平話。但是稍微細想壹下，就會知道富弼當時壹定氣得咬牙切齒。滑頭的契丹人，就這麽裝傻搪塞我們？！
　　紳士們談話有個方式叫暗示，那是情趣，是風度，更是教養。趙禎讓富弼帶來的話沒寫進國書，直接和耶律宗真說，裏面有層再明顯不過的意思。
　　妳說李元昊是妳的親戚加家臣，怪我擅自動他。很好，現在我給妳面子，認同妳們的關系，還爭求妳的意見。從表面上看，是說妳同意的話，我就要打他了。引申壹下的話，可以聯想成如果妳反對，我就不理他。
　　認吃這個虧。
　　壹般來講，字面上只能分析到這裏為止。但如果契丹壹句口頭的反對，就能讓宋朝俯首帖耳，逆來順受，隨便李元昊打罵都不還手的話，請問耶律宗真還忍得住嗎？
　　這麽好的買賣，我自己去做好了，直接拿下宋朝！
　　所以後壹種聯想不對。那麽看前壹種，宋朝不甘侵略，只有應戰，那麽給契丹人的這句話，還有什麽意義？壹般史書上解釋，是說宋朝懼怕遼國和西夏聯合，不論是理論上還是實際上，兩個蠻族合夥打劫，宋朝必死無疑。所以要千方百計的和耶律宗真搞好關系，這句口信就是方法之壹。
　　看似沒錯，但之前富弼已經把開戰後對遼國的損傷解釋得壹清二楚，耶律宗真對自己單練都沒興趣，怎麽會去相信李元昊，和姐夫合夥做生意？真要做了，難道說，是李元昊比他的大臣更可信任？
　　活見鬼，這兩人壹個是硬搶東西，壹個是死占便宜，很快就會動手火並，聯合？做夢去吧。
　　所以前壹種說法也不對。
　　唯壹的解釋，是宋仁宗托富弼帶過來的這句口信裏有個潛臺詞，耶律小弟，妳的手下，妳能管管不？
　　讓契丹人居中調停，才是宋朝的本意。這壹點耶律宗真絕對是明白了，他的朝臣們更是清楚，君臣聚成壹堆談了那麽久，終於想出了這句超有內涵的答復。
　　“元昊為寇，豈可使南朝不擊乎。”
　　說得多藝術，半點錯處都挑不出來，可也跟沒說完全壹個樣。西夏很欠打，妳去打好了，妳們往死裏打，無論打成什麽樣，都合理合法。